西侧殿门口空无一人。君怀琅敲了敲门,里头却没人应声。
一大早的,能到哪里去?
君怀琅四下环顾了一圈,看进宝也不在,隐隐就有些担心。他甚至开始懊恼,昨日该在长春楼门口等一等,待到薛晏出来,再同他一起回宫的。
“你去问问,五殿下和进宝一早上哪里去了。”君怀琅吩咐拂衣道。
拂衣连忙应声,转身就要去找郑广德。
不过刚一转身,他便惊喜地道:“少爷,五殿下回来了。”
君怀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就见薛晏从殿后的庭院往这边走。
大冬天的,他只穿了身单薄的劲装,衣袖笼在护腕之中,长发扎高,看起来利落又锋锐,像把出鞘的好刀,带着一股慑人的锐气。
待走近了,君怀琅看见,薛晏额头上覆了一层薄汗,喘息也有些重,想必是刚从后头练武回来。进宝一路小跑地跟在他身后,手里捧着他的外袍,殷勤利落得很。
君怀琅一愣,紧接着不由得懊恼了起来。
真是刚睡醒,连脑子都糊涂了。薛晏每日是要练武的,自己怎么就忘记了,还以为出了什么事,急匆匆地要找人。
“怎么了?”薛晏在他身侧站定,问道。
离得近了,君怀琅能感觉到薛晏身上散发出的蓬勃热气。分明是数九寒天,他一身单衣,却仍像个热源似的。
君怀琅有些不自在地往旁边让了让。
“也没什么事,就是——”就是担心你昨夜出事,一大早就来看看,这种话,君怀琅是羞于说出口的。
他顿了顿,总算找到了个借口:“就是刚才恰好出门,在门口看到了一盏灯,就想过来问问,你知不知道是哪来的。”
可话刚出口,便有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嗡鸣,从他的腹腔发出,落在了二人的耳朵里。
……确有些尴尬了。
昨天夜里赴宴,君怀琅没吃多少东西,都是在正襟危坐地喝酒。睡了一夜,他早就腹中空空了,只是睁眼还迷迷糊糊的时候,担心薛晏出事,就将那饥饿抛在脑后了。
却不想在这时给自己寻了个难堪。
方才他还说,是恰好出门看到的灯,可谁会饿着肚子恰好出门?这细微的一声,立时让他的掩饰不攻自破了。
向来尊贵又精致的世子殿下哪里受过这等尴尬,他清了清嗓子,想佯装没听到那声腹鸣,打算告辞就走,快些回去用早膳。
“那我便……”
可他话还没说出口,就听到了薛晏轻轻的一声笑。
半点没有嘲笑的意思,轻描淡写的一声,带着几分了然,以及一些隐约的宠溺。
君怀琅看过去,恰好对上了一双蕴着笑的眼。
也不知是不是君怀琅的错觉,他总觉得那眼神又深又炽热,明明是笑的,却像是要将人按住生吞活剥了似的,让他心底泛起了几分麻酥酥的怯意。
君怀琅只觉是自己想多了。
接着,他便听薛晏淡淡道:“不知,许是父皇看你喜欢,特意赏给你的吧。”
那眼神,隐约又像染上了几分调侃和逗弄。
君怀琅将信将疑的一愣:“……不会吧?”
自己不过是在长春楼门口停下看了几眼,怎么会让皇上知道,又特意将灯赏给自己呢?
薛晏扫了一眼他有点发懵的神情,唇角微微一勾。
“那就是那盏灯也喜欢你,同你看对了眼,自来找你了。”
说完,他转身推开门,侧过身,让君怀琅先进,一看就是要邀他一起用早膳。
君怀琅这才后知后觉地听出,这人分明是在逗自己。什么皇上赏的、自己飞来的,将自己当小孩子逗弄呢?
君怀琅看向他,就见他面上的笑意和戏谑丝毫不加掩饰。
薛晏向来没什么表情,这会儿露出的笑容也浅浅淡淡的,带着几分懒散,看起来蔫坏蔫坏的。
君怀琅从没见过他这般幼稚又恶劣的模样。但顿时,他的心里就冒出了一个坚定的想法。
那盏灯,一定是薛晏送给自己的。
——
小年夜的家宴在宫中来说,不过是新年的一个开端罢了。
自这一日起,宫中便日胜一日地热闹,皇子们也不必再去上课。君怀琅每日留在鸣鸾宫中,就有了大把的时间,陪着淑妃和君令欢准备那些过年用的、零零碎碎的小东西。
同时,他还有其他东西要准备。
从君令欢有了自己的住所开始,每年到了除夕,君怀琅都要给她包一只红包放在枕下。除了压岁钱之外,里头还会给她装些别致的小礼物,一并压在她的枕头下面。
今年自然也不例外。
往年他住在家里,可以随意进出国公府,送给妹妹的礼物都是他自己出去寻来的。但今年住在宫中,他无处可去,只好从淑妃给他置办的仓库里给君令欢挑。
不过他给君令欢送了好几年礼物,早就摸清了君令欢的喜好。淑妃送他的东西又多又杂,君怀琅从里头翻捡出了一只精巧别致的珠花,恰巧能装进红包中。
不过就在他要从仓库出去的时候,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。
“少爷?”见他停下沉思,拂衣跟在身后唤了他一声。
就见君怀琅沉吟片刻,道:“我是不是该给五殿下也包一个?”
毕竟今年,鸣鸾宫可不止君令欢一个孩子了。
拂衣噗嗤地笑出了声,说道:“少爷,您满打满算也就比五殿下大了一岁,算不得五殿下的长辈。”
君怀琅顿了顿,轻声笑出了声。
谁说的,算上上辈子,自己好歹也要大他十岁呢。
他如今虽早已习惯了自己回到十六岁这件事,但前世多出的数年经历还是在的。若论起心理上的岁数,自己还真能勉强算作薛晏的长辈。
不过,这跟辈分也没什么关系。
一开始他给君令欢枕头底下塞红包,就是为了让她在每年的第一天,一早睡醒的时候,都能从枕头下摸出个未知的小惊喜。
如今姑母的宫中多了一个薛晏,自己不过多花一些功夫,就能将这分享给他,好教他在到了鸣鸾宫的第一年,也能在新年里从枕下拿出一份惊喜来。
这么想着,君怀琅的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扬。
“你去将之前进宫时,家里带进来的箱子拿来。”君怀琅说道。
他入宫时,国公府给他备了不少衣物和配饰,留着他在宫里用。薛晏日后要常年住在深宫里,拿宫中的东西送给他,实在有些不走心。
而自己从府中带来的,就精巧别致许多,有些还是君怀琅自己去买来的。
拂衣依言,指挥宫人将府中带来的箱子送到了君怀琅面前。
君怀琅挑挑拣拣,从箱子里找出了一只青玉的玉珏。
“你看这个怎么样?”他拿到拂衣面前去给他瞧。
他记得,那玉珏是他自己从古董店里淘换来的,买它纯粹是因着样式有趣,教人眼前一亮。
寻常的玉珏,都是样式质朴的圆环,留有一缺口,上头再镂刻纹饰。而这一枚玉,被用整块青玉雕成了一尾锦鲤,活灵活现。
那鱼是衔尾的身姿,恰成了玉珏的弧度,瞧上去又精巧又灵动。
拂衣忙道:“少爷,这玉佩可是您特别喜欢的,当初买的时候,一眼相中了,便爱不释手呢!您还是换一个吧,这个您就留着自己戴。”
君怀琅笑了笑,道:“就这个了。”
他早和前世十来岁时不同,已经将外物看得颇淡。更何况,前些日子薛晏还给他送了盏琉璃灯,不知是怎么弄来的。自己还礼,送他一只玉佩,也是理所应当。
“你去看看,红纸包不包得下?”君怀琅吩咐拂衣道。
拂衣只好去寻红纸包,拿来替君怀琅试。那玉珏精巧别致,大小刚刚好,恰能放到君怀琅准备的红封里。
“那就正好了。”君怀琅笑了看了一眼一脸可惜的拂衣,伸手敲了敲他的脑门。“恰好装得进去,也说明这物合该送给五殿下。”
拂衣嘀嘀咕咕:“少爷您也太大方了。”
君怀琅拿着装了玉珏的红封,笑着摇了摇头。
若拂衣也经历了上一世,自然能理解自己的大方从何而来。什么精巧别致、难得一见的外物,都没什么值得在意的。相较之下,更为重要的,是自己在意的那些人,都能够一辈子平平安安,不遭磨难。
而在此前提之下,尽自己所能,多给些善意出去,也不过是理所应当罢了。
“你一会儿去看看,若进宝无事,你再去叫他来一趟。”君怀琅又吩咐道。
——
除夕前一夜,鸣鸾宫红绸高悬,四下都挂起了红灯笼,只等第二日过年了。
时至深夜,进宝蹑手蹑脚地推开西侧殿的殿门,心下叫苦不迭。
活菩萨世子虽说哪里都好,但就是喜欢支使自己,去做些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苦差事。
而他每次将吩咐说出口的时候,又轻描淡写,像是件多容易完成的事似的。
比如说这次。
透过纸窗,外头红灯笼的光隐约照进来,一片朦胧的红,给西侧殿整个笼上了一团恐怖的氛围。进宝小心翼翼,单手捏着君怀琅给他的红封,小心翼翼地接近了薛晏。
他一整日都伺候在薛晏身侧,要么就是薛晏独自在屋中,让他没有一点机会,将那个红封放进薛晏的枕下。
他只好熬到了深夜,摸进薛晏的房门,想趁这个机会,将红封塞进他枕头底下去。
……瞧瞧,世子殿下都给他安排了怎样的苦差事!
给薛晏枕下放红封?他以为,这是将物件放到小孩子枕头底下那么容易?
进宝心下叫苦,却不敢不从,一路紧绷着神经,小心地穿过厅堂,绕过屏风,接近了薛晏的卧床。
还好,那活阎罗这会儿呼吸平稳,应当是在熟睡。
进宝小心翼翼,走到了床前。
薛晏一动未动,他总算是安下心,捏着红封,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薛晏的床头……
骤然,白光乍起。
一把银亮的匕首,划出一道冷冽的光,紧紧横在了进宝颈侧。只需轻轻一拉,他就会血溅当场,再无生还的可能。
凉冰冰的刀刃贴在大动脉上,进宝动都不敢动,双腿僵在原地,早没了知觉,双眼圆睁,惊叫声卡在喉咙口,发都发不出来。
薛晏已经倏然做起了身,那张过度精致的脸,一半隐在黑暗中,一半被外头的红光照亮了,一副冷冽中泛着杀意的神情。
对上那双沉冷的、静默的琥珀色眼睛,进宝只觉得自己跟阎王爷打了个照面。
“做什么?”他听到薛晏冷声问道。
进宝哪儿还发得出声音。
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,拿起手里的红封,让薛晏看见。
“是……世子殿下。”感觉到脖颈上抵着的匕首松了两分力道,进宝咽了口唾沫,才艰难地开口道。“他让奴才,放到主子这儿的。”
白光一闪,架在进宝脖颈上的匕首收走,像只蓄势待发的毒蛇,重新蛰伏回了薛晏的枕下。
他坐在床上,支着一条腿,单手搭在膝盖上,这才慵懒地打了个哈欠,神情也恢复了寻常的模样。
“拿来吧。”他抬起一只手,淡淡命令道。
进宝双腿一软,一个趔趄,几乎跪在了地上。但他分毫不敢怠慢,双手捧着红封,举到了薛晏面前。
薛晏拿过来,面上有些疑惑,将那红封往下一倒,就见几个小金元宝并一块玉,窸窸窣窣地落到了他的床榻上。
“这是什么?”薛晏拿起那块玉,疑惑地皱眉,问道。
这,红包都在这儿呢,您还问这是什么?
“……是世子给您的压岁钱。”进宝说道。
薛晏手里摩挲着那块玉佩。
昏暗的光线下,青玉散发着温润的色泽。雕成的那尾锦鲤线条流畅柔和,下头缀着的丝绦,轻柔地搭在他的手上。
“……做什么用的?”薛晏顿了顿,皱眉接着问道。
他确实从没有过什么压岁钱,从小也没有一同玩耍的同龄人,更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。过年对他来说,无非是在军中吃一顿热腾腾的炖羊肉,再看那群兵油子喝酒划拳,直到天际泛白。
这下倒是轮到进宝惊讶了,甚至连怕都忘了。
这……自己家中穷苦,打小也有长辈在过年时在枕下放一两个铜板,怎么主子天潢贵胄,连这都不知道?
进宝只好小心翼翼地解释道:“回主子,这压岁钱就是给人拿红纸将钱包住,大年夜搁在孩子枕头底下,能避邪祟,保一年平平安安的。”
薛晏一顿,看向床上散落的几个小金元宝。
这,是辟邪祟,保平安用的?
片刻之后,进宝看到薛晏怔怔看了那小金元宝一会儿,接着就露出了个极浅的笑容。
“知道了。”薛晏一边将那些小元宝收回红封里,一边淡淡道。“辛苦你了,退下吧。”
这是进宝头次听到薛晏对自己道“辛苦”。
要知道,他为薛晏出生入死,见死士跑东厂偷东西,可从来没得过薛晏一句“辛苦”。
不过想来也是,自己刚才,差点就被这祖宗杀了呢!
进宝心里嘀嘀咕咕,退了出去。
他光顾着自己念叨,自然没注意到,薛晏慢慢收拾那红包中的东西时,垂着的眼中,闪烁着怎样的光芒和情绪。
他从小到大,枕下只放过武器,用来在梦中保命。这是燕王教给他的。燕王说,世间邪祟众多,只有自己身边放一把刀刃,时刻警醒,才能随时斩除,以保全自己的性命。
这是头一次,有人将一个精心准备的,沉甸甸的红封放在他的枕下,要为他驱邪祟、保平安。
薛晏慢慢地躺回去,枕在压着红封的枕头上。
窗外一片张灯结彩,已经满是过年的气息。
这是薛晏头一次清晰地感觉到,这种热闹,同他有关。
而说来有趣,他孤身一人了这么些年,和这本属于旁人的世界,一丝一丝地被扯起了关联,竟只是因为一个人而已。
年三十一早,鸣鸾宫便在院里放起了鞭炮。
郑广德带着几个小太监在前院里跑来跑去地放炮,淑妃就坐在正殿前的廊下看,腿上搭着厚重的皮毛毯子。见淑妃被逗得心情极好,那几个太监就来了劲,一挂接着一挂地点,打从天亮起,鞭炮声就没停过。
噼里啪啦的,一阵连着一阵,红纸的碎屑炸得四处都是,密密麻麻地在雪地上覆了一层。
一大早,整个宫里就数鸣鸾宫最热闹。
白芨在侧,给淑妃斟上了暖身的热茶。旁边的小宫女笑着打趣道:“人人都要等三十晚上才放鞭炮呢,偏咱们宫里赶早儿。”
淑妃坐在铺着虎皮的椅上,慢条斯理地娇声一哼:“本宫自然想什么时候放就什么时候放,即便不过年节,本宫想放鞭炮看,谁敢拦我?”
周围众人自然笑着应和她,将淑妃夸得满面喜气。
没多久,君怀琅就领着君令欢从东侧殿出来,往淑妃这儿来。淑妃命人给他们端了桌椅点心,叫他们一同在侧,陪着自己瞧热闹。
“姑母怎么知道,令欢最爱看放炮啦!”君令欢高兴地偎在淑妃身侧说道。
淑妃笑着揉了一把她的头发:“本宫还能不知道?待到了今天晚上,宫里还要放烟花呢,到时候叫你哥哥领着你,上高楼上看去。”
君令欢一听到烟花,双眼都在放光,冲着淑妃连连点头:“好啊!”
君怀琅闻言,却是往西侧殿看了一眼。
今日鸣鸾宫张灯结彩,四下挂着红绸和灯笼,前院里一片火红的鞭炮碎屑,一片热热闹闹。
倒是西侧殿,一如往日的门窗紧闭。
他不知道,西侧殿内此时死寂一片。
隔着紧闭的门窗,外头的鞭炮声能隐约传进来,听起来热闹又喜庆。而进宝跪在薛晏面前,大气都不敢出。
薛晏手里握着一封密信。
这是进宝今日一早赶往西定门去取回来的。昨天晚上他守夜时,看到了西定门门口发出的信号。那信号来自薛晏的死士,平日里除了定时的交接之外,若宫外有急报,他们就会在西定门的方向发射这样的信号。
故而进宝一大早,便怨声载道、骂骂咧咧地顶着大年三十的寒风,跑了一趟西定门。
给他这主子卖命,可真是太受罪了。
不过,等接到那封密信的时候,进宝便骂不出口了。
“此信事关主子生母的死因。”那死士在将信交给进宝的时候说。“切勿多言,将信带到即可。”
进宝诺诺应是。
他将信带回来,就见主子默不作声地看信,半天都没有动静。
进宝心下犯嘀咕,只觉自家主子也怪惨的。谁会赶着在大过年的时间,收到亲娘的死因呢?
进宝心下有些同情,不过更多的还是忐忑。
主子看起来心情并不太好的样子,也不知会不会拿自己这奴才撒气。
进宝提心吊胆地等了半天,时不时寻机会偷瞄一眼。半晌后,他听到薛晏发出了一声轻飘飘的笑。
“吴顺海,还真是好样的。”薛晏的声音低哑而轻缓,消散在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。
他缓缓将那封信叠了起来,凑到桌前没燃尽的烛火上,一点一点地烧去了。
这宜婕妤,可算是给了他不小的惊喜。
本是查出了她与钦天监灵台郎有私,死士们便顺藤摸瓜,想寻出更多有用的消息来。却未曾想,有用的消息只找出一条,就又有了别的发现。
宜婕妤当年,在他母妃死的前后几年,都和东厂有来往。
原来,是吴顺海被宜婕妤买通,给他母亲下了药。只因剂量没掌握好,所以留下了他的一条命。不过,宜婕妤还是信守承诺,事成之后,将害死了主子的吴顺海保到了东厂。
如今,在东厂爬上高位的吴顺海,又为了让东厂东山再起,涕泗横流地找到自己,说什么为了旧日的主子,要为自己保驾护航。
这没根的奴才,还真是有本事得很。想必他以为,自己会到死都不知道,这个同自己示好的老奴才,就是他生母的杀身凶手。
薛晏轻描淡写地笑了笑。
他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,从小在军营中长大,也没什么所谓“亲人”、“家”的概念。他只觉被个老奴才试图戏耍,有趣得很,想同他斗斗法,将这老奴一点点磋磨致死,告诉他什么样的人是他不该招惹的。
进宝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。
门窗关着,屋里还有些昏暗。一跳一跳的烛光映照在他主子脸上,总显得阴森森的。尤其那盯着火焰的目光,又冷又狠,看得进宝都毛骨悚然。
是……因为亲娘的死吗?
他小心翼翼地劝了一句:“主子,逝者已矣,您也不必过于悲伤。大过年的,您还是高兴一些……”
薛晏抬眼看了他一眼。
那眼神里,哪有半点悲伤。那眼神中带着嗜血的兴奋,阴戾可怖,活像闻到血腥味的豺狼。
进宝心里一哆嗦。果然,他就不该拿正常人的思维,去揣度他这活似阎王的主子。
说错了话,进宝急匆匆地想从哪儿找补回来。
他眼睛滴溜溜地一转,四下搜寻一圈,立马锁定了薛晏的枕头。
“主子!今儿个大年三十,您将世子殿下送您的那块玉佩戴上吧!是锦鲤呢,多喜庆!”进宝连忙开口道。
果然,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愣,紧接着,便云开雾散,蕴藏其中的血腥和狠戾,渐渐淡去了。
“嗯,拿来吧。”他听到薛晏吩咐。
进宝也算摸出了门道。
这位爷,通身都是逆鳞,谁都碰不得。唯一一个可以顺毛撸的地方,就是和世子殿下相关的地儿。
想来也是,那位活菩萨,救苦救难的,连这位恶鬼也能度化。
进宝见状,连忙狗腿地跑到薛晏的床边,将枕头下压着的红封取了出来,双手递给他。
果不其然,他主子没拒绝。
甚至他主子将烧到一半的密信,就这么放在桌上,低头系玉佩去了。
通透的一只青玉锦鲤,盈润温和,挂在薛晏身上显得颇有几分违和,活似阎王穿袈裟,怎么看怎么别扭。
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,那青玉盈润的光,竟也反射了两分,到薛晏那双冷厉的眼里。
将那对没什么温度的琥珀色眼睛,都映出了几分温和清润的色泽。
进宝出了会儿神,便连忙狗腿地上前,替薛晏将后半张密信烧了。
薛晏这才分出了两分注意力,落到了进宝身上。
他想起密信上的另外两条信息。
一个是说,宜婕妤宫中无人知道她和灵台郎的关系,他们二人互通有无,向来都是宜婕妤借着礼佛的名头,在佛堂后挨着钦天监的那条小道上与灵台郎相会。
第二条说,进宝的亲娘染了肺疾,没钱治病,问薛晏当如何处理。
薛晏低头,拨弄了一下身侧的那只青玉锦鲤。
“一会自己到库房里支些银子。”他摆弄着腰侧的鲤鱼,握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,淡淡道。“要多少拿多少,送出去给你母亲治病。”
进宝一愣。
他家里前两日才送信进来,说他娘这两日咳嗽得有些厉害,想让他送些银子出去。但进宝手头不怎么宽裕,拿不出钱来,只好等着待年后得了赏赐,再一并送出去。
却没想到,主子连这都知道?
他家里人并不知道那些死士的存在,他本以为,自己家里的人只是作个胁迫而已,却没想到这样的事,他们也会报来宫中。
……还会分心帮自己的忙。
进宝头一次有了种,自己不光是个用了就丢的工具,而是被他们当成了自己人的感觉。
他的眼眶顿时有些发烫,跪倒在地道:“奴才替娘多谢主子!”
薛晏却瞥了他一眼,分毫不当回事。
他不过是刚才忽然想起了小孔雀罢了。
他忽然想到,如果是小孔雀知道了这件事,一定要想方设法地把进宝的娘治好的。自己虽没这个闲心,却不知为何,不太想做违背小孔雀的想法的事。
不过是一点钱罢了,一句话的事。
他站起身,绕过了跪在地上感激涕零的进宝,走到镜前,侧身照了照。
他衣服多为深色,气质又沉冷,这玉佩戴在他身上,看起来并不怎么合适。不过薛晏盯着那玉佩看了一会儿,面上却露出了个笑容。
就在这时,敲门声响了起来。
薛晏瞥了进宝一眼,进宝便连忙连滚带爬地起身,跑去开门。
门一打开,外头的鞭炮声便热热闹闹地涌了进来。君怀琅站在门口,穿了件软红的大氅,微微一笑,清冷的面上都染了两分过年的喜气。
“五殿下在吗?”君怀琅笑着问道。“姑母喊他一同去看放鞭炮呢。”
薛晏一听就知道,肯定是君怀琅自己来的。他总将自己的想法套到淑妃身上,每次都蹩脚得很,却总以为自己看不出来。
不过他什么都没说,单手扯过披风,走上前来。
“来了。”他停在了君怀琅面前。
“你把玉佩戴上了?”他一走近,君怀琅就眼尖地看见了他身侧的玉佩。他打量了几眼,笑着说道。“还是合适的,我的眼光果然不错。”
“我这里也有一个要给你。”薛晏说着,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红封,有些生涩地开口道。“过年好。”
进宝在旁边,眼尖地看到了。
不同于那些包着银两元宝的红包那般形状分明,那只红包平平整整的,厚度还特别惊人。
进宝一眼就看出了那红包里装的都是银票。他替薛晏收拾过库房,对他手里有多少钱,也算知根知底。
……瞧着那厚度,想来这位主子除了留下养死士的钱,已经将自己的私库掏得七七八八,不剩什么了。